星期二, 6月 03, 2008

山聽見身體裡冒著咕嘟咕嘟的聲音。一股沸騰的蒸氣,一朵火的花,或者一條涼涼但長長的河。他想那應該是一個故事,想被寫下來。

於是他寫了一個年輕人在很多地方行走的故事。年輕人走在林道,在落葉堆裡,也走在榕樹枝枒搭起的橋,以及新生的柳條上。年輕人的腳步像一顆飽滿的皮球,呼吸之中有著紅檜的肺。
山拿著寫好的故事進城,給一個個經過的人看,他們佇著在路中央,站著讀山的故事,靜靜地流淚,然後離去,離去之前轉身向山鞠躬,但什麼也沒說。山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想說的故事會讓人們離去,卻聽見身體裡轉動著喀啦喀啦的齒輪聲音。

他把聲音寫下來,那是年輕人在路燈下走路的故事。路燈的光是漩渦狀的,漩渦從一盞牽到下一盞,跟隨年輕人走過一個個街角。年輕人要回家,他認得遠方的家門,可是卻怎麼都走不到。年輕人喜歡在深夜,在一個人的家裡做自己的晚餐,然後洗碗,然後磅一聲倒在床上睡去,但他一直走不到終點,夜晚連接著另一個未完成的夜晚,家與白晝一樣總是不會到來。

山把故事講給水田裡的農人聽,農人拿起汗濕的毛巾擦著滿佈皺紋的額頭。風從農人的臉吹過,整片田裡的秧苗躺下身子,柔軟如蕨葉的細羽。山的體內,聲音以藤鬚的樣貌地緩慢地伸長,並且捲曲。

在那之後的很多日子裡,聲音在山的髮尖抽芽,撫摸他生滿林葉的肌膚。山把那些聲音全寫成年輕人的故事。年輕人在很多地方行走,在火車車廂裡,在電線杆杆頂,在鵝卵石與溪沙的旁邊,在谷間細瘦的紅色吊橋......山把故事寫下來,講給人聽,然後離去。一隻紡織娘擦了擦翅膀,跳過一叢小小的蒲公英。

山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直到他累了,躺下來,深睡。他蓋著雨和彩虹的,輕輕的絨被。

然後山醒來,慢慢睜開眼睛,拿身邊的雲擦臉。
他清爽著,彎彎地笑著,一不小心就把臉擦去了半邊。

我所想寫的詩

我想
我想寫的詩也許是這樣的:
拿起一件每天見面的東西
一支鉛筆,看著它
對著它說
今天好嗎 雲很甜
太陽很大
帶著它在口袋裡
離開家
開門 然後關門
去樓下深夜的超商
買一個餓餓的麵包
然後回家 開門
關門,鎖上,再
把筆放下
(也許親一親它)
坐下來吃麵包
聽收音機太陽
緩緩來到
來到我的床前我倦了睡覺
閉了眼睛想起一首
喜歡但怎麼也不寫的詩:

白日的手打開三朵雲
以及
這些個字

※註:最後三句來自Paz的詩作

052508

她有一個房間
一堵牆,牆上有很多
風和太陽

她有一把長髮
一對嘴唇
和一個肚子


她推開房門
用水杯喝水

生活與生活
與日子與
日子

052208

到水邊,把每一個
看得見的明天
埋進沙裡
不問什麼

水面漲起,然後
水面退落

於是滔沙
太陽升起
水被手經過

虹被看見
雨被帶走

052008

詩被閱讀
像今天:前一個
和下一個今天

我們被自己張開
山在裡面和旁邊

一把椅子
一張床的房間

051408

開玩笑的人笑
有人不笑
有人睜開耳朵,有人摔破

笑是碎裂
空氣是一只瓷盤子

星期二, 5月 13, 2008

故事

如果可以,她會去旅行。

她所認識的人都是礦工,而她不久之後就得成為他們。在家鄉的語言裡,「山中」指的不是畫眉與雨蛙的枝枒,而是隧道裡礦車的鐵軌,以及胸口與額頭在缺氧狀態的暈眩。她的家在山中。她們從山的肋骨與心臟把各種顏色搬出來:憂鬱的顏色、熱情的顏色、開朗或低落的顏色。她們販賣、打磨,甚至也配戴這些顏色。

青春期的她即將熟成,她的家鄉想留下她,但她並不接受這座山中的城鎮。像所有鎮裡的孩子一樣,她沒有上過學,除了帳本與點名簿之外再沒碰過一本書。但她每天望著天空,猜想著雲的背影和太陽的肩線,天空把一個個故事像西北雨的雨點一樣下給她。

她在土堆上塗鴉,記下每個故事。泥鰍騎著鯉魚在水稻田裡冒險的故事、丁香與梨花在小路上牽著手不斷奔逃的故事、森林遺失名字的故事、螞蟻帶著蚱蜢的空殼落寞回家的故事、紅檜用他的葉子預言了宇宙命運的故事......在每個城市,圖書館的書架上都排滿了與這些極為相似的故事,但她幾乎不認識字,也沒有去過圖書館。隨著日子成長而漸漸飽滿的她,只是將自己潑灑在這些故事上,期待隔天的清晨能帶來旅行的機會。在朝陽升起之前,她像自己故事裡一隻夜夜說書的環頸雉。

與礦工們交易的商人每個月會來過來一趟,但他們只看見礦山裡的寶藏。鎮裡偶爾會跑進外人,大多是一台台迷路的,又累又渴的機車。來到鎮上的幾乎都是渾身長滿鬍渣和汗臭的男人,用手指與言語輕浮她,絲毫不理她的旅行夢想,甚至不願意聽她說故事。

於是,她只能每天繼續沐浴在故事裡。故事像她黑黑細細的髮一天天長長,慢慢地從肩頭長到胸脯,到腰身到腳踝,包滿了她整個身體,包裹她的青春與老年。即使在死亡與下葬之後,故事的長度依然不斷增加。

※※※

在很久很久之後,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把黑森林當枕頭的城市中,一對恩愛的兄弟在鄉間蒐集晚餐後與睡前的民間傳說。之後又過了幾百年,一個島國的數學家寫了個鑲滿專業笑話的少女冒險;在地球另一端的某個巨大都會裡,一個盲眼的愛書人說了一個甜甜圈型的圖書館向天空與地底無限延伸的故事......

後來......

再後來......

星期四, 5月 01, 2008

台灣桫欏

這一天他來到懸崖邊的山澗,小小的瀑布在身邊敲打著稜角的山岩。他彎下腰,向河面投擲自己長長捲捲的亂髮。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曾經上過班,結過婚,生了孩子,曾經有過幾套喜歡的西裝。

但那些日子很久之前就已經過去。在過去之後又過了很久很久,而現在,他一個人行走,走著走著也經過了很久很久。

他走在烈日下無人逗留的湖畔,走在砂石車與聯結車的省道上,在貼滿黴苔的地下道裡,走在街燈即將熄滅的,清晨六點的西門町。他總是自己一個人,麻雀並不停在他的肩上,他的腿邊也沒有汪汪的吠聲。

他睡在海邊,舖開身體躺在沙灘上。餓的時候他往海風裡灑鹽;伸出手,把海切成一塊塊的三明治,高高地推到空中,擺在削過皮的土星和木星旁邊,成為一道涼爽的冷盤。

渴的時候,他攏起掌心窩成一個碗,扭開月亮的水龍頭,給自己盛一碗味噌湯。

而這一天他在林間的溪水裡洗髮,小溪彈奏著他的頭皮,並抹上樹根與草葉的香氣。他的臉浸在溪中,滿足地笑著,沒注意到自己的腳滑開了站著的石塊。

甘甜的溪水把他的長髮絞進水下的漩渦裡,把軀體壓在透明的波浪中,送往不遠處的瀑布。他的四肢狂亂揮舞想抓住岸邊的什麼,所能抓到的卻只有兩片同樣沖在水中的台灣桫欏。兩片大大的蕨葉從樹上掉落已久,等人高的葉身上到處都是枯黃的稻草色板塊。

他和兩片桫欏一起被瀑布摔出懸崖。在下落的過程中,湍急的水將他的雙手從身上脫了下來,在他兩邊肩膀分別裝上一片巨大的羽狀複葉。他的血流進桫欏的葉脈,從彎曲而厚實的葉基一路衝向每片纖細而柔軟的葉尖。葉子的每條維管束,每個細胞都因此飽滿而鼓脹,並回復了青綠的色澤,連接在他的軀幹,像一對巨大的翡翠翅膀。

他拍了拍翅膀,在瀑布盡頭不遠的水面輕輕降落。他的身體現在被染成了完全的綠色,桫欏葉的羽毛在樹上吹風的顏色。

在他降落的幾步之外,一隻蜻蜓離開它午睡的浮木,飛進濕潤而陰涼的森林裡。

註:其實台灣桫欏的葉子在枯萎後會繼續垂在樹上,並不脫落。請勿被這篇誤導 XD

星期六, 4月 26, 2008

毛球

在某個平凡無奇的賴床周末,他醒來,看見一顆壘球大小的毛線球出現在家裡的瓷磚地板上,仰著頭對他微笑。那是一個友善而期望被撫摸的微笑,像幼稚園或小學班上出現了轉學生的時候,老師叫大家跟轉學生當好朋友的那種。

他的童年過得並不快樂,這是他的心理醫生說的,他自己則並不清楚。醫生說他對正常童年的渴望是他幻覺的底層來源,說他的潛意識羨慕身邊那些童年總是嬉鬧歡樂的同伴,不斷想在當下的生活中製造自我補償的契機;但這樣的動力卻被他的表層意識給壓抑下來。「根據你的談話紀錄以及催眠後反應,我認為你的表層意識其實並不被你自己所認同。你其實知道表層意識幾乎完全是由身邊人們的期望所構成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你,但你又不願意承認。」醫生這麼說,潛意識潛意識地聽得他有點生氣。

自從被同事勸來看心理醫生之後,他一抓到空閒時間,就去網路和圖書館翻看那些心理治療啦,精神分析之類的書。幾乎每本書裡都逃不掉佛洛依德佛洛依德,而這個把什麼事情通通歸罪於性、童年、潛意識的圓眼鏡怪老頭讓他實在無法忍受。什麼心理分析?根本是瞎掰嘛!有一次他在醫院裡候診,聽見兩個路過醫生聊著精神疾病的治療法,他們說躁鬱、焦慮,甚至幻覺都可以靠吃藥治好,藥量與給藥方式都能化為清晰的數字,相比之下精神分析這種偽科學根本就該被踢出醫院外面云云。他聽了很高興,當下就要求轉診,從臨床心理科轉到沒有佛洛伊德的精神科。他在精神科的藥丸那裏經過了充滿期待和信心的兩個多月,但眼前的幻覺卻只是一天比一天生動。最後,精神科那位沉默寡言的醫生翻翻他的病歷,搖了個無可奈何的頭,半押半勸地把他又丟回催眠跟心理諮商的老地方。

充滿了童年創傷與慾望,夢與壓抑的臨床心理科。醫生和藹的臨床心理科。在整個診療室裡,他永遠是最不和藹可親的一張嘴巴。醫生說你總是扮演著社會期望,你不誠實面對你自己,你的抗拒就是壓抑的證明......醫生這麼說。表層意識跟社會一樣,都是被建構出來的喔!慢慢來我會幫你面對真正的自己,醫生這麼說,溫溫軟軟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他靜靜坐著動也不動,在心裡偷偷翻著白眼。

什麼鬼呀?三歲小孩的謊都比你像樣!

他離開醫院回家,毛球在地板上輕輕彈跳,當他開門的時候毛球在空中翻了個身,小小的三角形嘴巴啾伊啾伊地叫著,伴隨歡迎的微笑。

他蹲下身摸摸毛球,毛球高興得在地上小步跳著,在地板與他的掌心之間輕盈地彈來彈去,讓他想起自己養過的一隻愛撒嬌小狗。他想把毛球從地上抱起來仔細瞧瞧,但當他的雙手圍繞住毛球小小身體的時候,毛球消失了。

地板上看不見毛球。他打開抽屜、碗櫥、衣櫃,找不到他柔軟的多毛幻象。

他花了一整個晚上在家裡找毛球,甚至學著毛球發出啾伊啾伊的叫聲,他趴著檢查床底下、拿手電筒探照書桌與牆壁間的縫隙,在每個袋子和大衣的口袋中尋人……但一無所獲。他累了,把自己流滿汗的身體摔進沙發裡,抓來杯子倒上一杯威士忌:

在正對著沙發的牆壁與地板的夾角,他看見毛球一邊慢慢左右搖擺一邊看著他,小小的三角形嘴巴一開一閉可愛笑著。他從沙發站起身來走向毛球,在伸出手摸到毛球的時候,他聽見背後的沙發傳來細細滑滑的啾伊啾伊叫聲。沙發上擠了二三十個毛球,自顧自地開起同樂會,完全忽略了房間另一頭的他。

他身邊的這隻毛球從他腳邊跳進他懷裡,讓他突然跌坐在地上,無可抑止地哈哈大笑。而在沙發那邊,另一隻毛球剛從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杯裡爬出來,在杯口甩動著自己濕漉漉的多毛身體。

星期六, 4月 19, 2008

牽手

就這樣牽著我的手,不要放開。她對他說。

醫院的11樓是她的精神科,她和他各自穿著自己的袍子,他是寬鬆的淺藍綠色而她是白色,左胸的口袋插了兩隻細細的筆,而藏青的繡線在口袋上方纏繞出她的名字。

醫院裡的公共空間總是那麼窄。日光燈的螢白把長長的走廊捏成一隻細頸燒瓶,讓每個人都把一些空氣悶在肺裡。平行對望的病房和看診室之間,一塊塊門牌都掛滿了眼睛。嘿,有人在看,這樣不好吧。他說。她卻把他揪得更緊。

牽著我的手。我是醫生,而你是病人,她說。

他四十三,而她二十六,半年多前才從實習的地獄走進住院醫師的地獄。在醫學院的七年日子裡,她一直是那屆的第一名。她瘦、高、直髮黑黑,清懼的瓜子臉鑲著內斂的眼睛。學長們燒盡全身的聰慧與想像力試圖接近她,音樂會、海濱、野地開唱、PUB夜店西門町......但她總是只有一句話:「我想過自己的生活。」

他與她的的相遇是在某天上午的診療室,開始看診前的十多分鐘。護士把預約看診的病歷疊好放在桌上,還沒開始叫號。她偷偷為自己買了一包紙盒鮮奶,手指剝開盒口湊上嘴喝。

冰涼的牛奶剛在舌頭上潑開,根本也沒掛號的他無視護士突然推門進來,就這樣看見液態的雪沾在她柔軟的唇邊。

他無可抑止地指著她大笑,那原因被問了多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而她愣在一場荒謬裡,卻突然想認識眼前這個能因為自己的唇邊牛奶印而笑得歇斯底里的中年男人。

他也許有病,但那病讓她快樂。每次看診後他們約會,在醫院裡她們正常地問答,之後他拿藥離開回家等她,故作神秘趴在桌燈旁,對他講述自己真正的幻像。他說粉紅色的大象在天空飛,說月亮飛過天頂的時候下了一場乳酪雨。她要他安心說他沒病,向他索求更多更多想像的糖蜜。他買等人高的布偶熊送她,說夜裡看見山頂上布偶搖擺散步。布偶太大,把山都踩壞了,小溪和池塘從碎開的地方流出來。

聽著聽著,臉頰把她眼睛笑得很細。在四五坪的房間裡,她牽他的手站起來,轉圈跳舞,兩人的手肘與背脊一不小心就擦到牆壁。

她們去夜市,玩套圈圈打彈珠。她摘下耳環換上髮箍,衣服穿粉紅與草綠,拉他的衣角討棉花糖。他皺著眉頭,說看見棉花糖不斷偷偷長大,她要他不要擔心我很快就統統吃完。回到家她被歡樂彈得疲憊,拿起蓮蓬頭沖澡,溫熱的水滴聚成一條條流下,從頸側,胸,腹擦過她的腰身。

浴巾裹著她長髮與身軀走出來,要他再講那些迷人的幻影給她聽。他說了長羽毛的汽車與拉霸紅綠燈的故事。說著說著他變得沉重。如果哪天我把綠燈看成紅燈出車禍怎麼辦?他擔心地問。沒關係的,她摸摸他的頭。
別想太多,相信你的醫生。她說。

但她終究還是為他安排了一次腦造影檢查。檢查室裡fMRI嗡嗡地響,巨大乳白色的環狀機器在空氣裡敲出厚重的波紋,波紋像巨大的透明甜甜圈,漂浮在半空中,每一個都比人,比fMRI的乳白色機器都更長更寬。其中一個波圈向她眼前飄來,她伸出手捧著,蓬蓬綿綿。她剛上小學的時候,老家隔壁的麵包店總讓甜甜圈在下午出爐,等待小朋友蹦蹦跳跳地放學。

她張開嘴,咬了一口空氣裡的甜甜圈,好甜好甜。他從機器裡坐起身,吃驚地看著她。她擦擦嘴邊的糖粉,在唇前豎起食指,吹出輕輕的噓聲。

噓----不要想太多喔。我是醫生,你是我的病人。
他笑著點點頭。而她嘴邊沾了一圈的糖粉融化成糖漿,慢慢地流下來,覆在她的唇上,像一件透明的衣服,緊緊抱著親密的身軀。

她在夜裡行走。一無所有的夜,沒有光影,沒有聲音,沒有氣味。

夜很透明很透明,像一只因為擦得太乾淨,而沒辦法被看清楚的玻璃杯。


在她記憶中的某一天,他們對她說,空間是因為裝了東西才存在的。她記得那是個空氣好輕好輕的晚上,他們聚在她的房裡,所有的東西都灑滿一層細細薄薄的日光燈顏色。她的衣櫃與拖鞋、他們的袖口鈕扣和睫毛。水銀燈管的螢白光子在房內的每個物件之間反射著,高速閃動的銀白讓一張張臉龐意外地相像。


那天,她還和他們一樣愛著物理,把自己的浪漫寫進一道道算式之間。在小小的單人房中,和他們一起盤著腿坐在地上,討論新讀過的書。他們說空間並非物質的容器,不是一個等著被填滿的,無邊無底的箱子。「時空和物質一起誕生」他們之中最熱情的一個用近乎聲樂的顱音說。「物質的分布決定著空間的彎曲;彎曲的空間描述物質將如何運動」那些句子來自一個偉大物理學家的想像,乍看之下像是虛幻和瘋狂。


但那個夜晚已經離開很久了。


而如今正將她包裹著的這個夜,卻乾淨地讓她相信,除了自己之外,裡面什麼都沒有。

他想認識夜,但夜什麼都不給她。夜裡什麼也沒有,不能接住一道光或一次震動,擦一擦之後拋回來,或至少揮個手,笑一笑。她伸出她的色聲香觸試著探查,但感官卻全溶進夜裡消散了,像一道道帶著箭頭的直線,從原點離開,不再回來。她甚至無法感覺自己眼耳的消散,因為消散站在所有感受的反面。


她開始在夜裡行走,驚喜地發現夜允許她朝任何方向前進:鞋尖的方向、裙襬的方向、新剪不久指甲的方向、馬尾的方向、鼻樑的方向、唇的方向.....沒有斜坡,沒有窪地或小丘,夜是個沒有引力的地方,她的身體沒有重量。


她就這樣在夜裡走著。走了很久,很久。起初她仍然希望遇見一些什麼,一些能給她回應的東西,但在走得越來越久之後,她漸漸廢棄了自己的方向感與五官,放任自己的身體在空間中移動,但不期待空間傳來任何訊息。她的身體成為認識的界線,肌膚像一層膜,膜的裡面她擁有心跳,擁有內臟的喘息,肌肉與關節的滑動感,以及神經血管在肩頸的轉彎。膜的外面她什麼也不知道,只確定那不屬於自己。


於是,即使是她的行走,也都被那空無的夜摺進她的身體裡。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路變成了膝蓋與腳踝之間不斷重複的的駐波,變成小腿的痠痛和腳拇趾根部的微微腫脹。這些對於身體的繁重依賴,讓她想起她的日常生活。


定律與算式曾經寫滿她絕大部分的時間,但早在那個時候,那些空下來的部分就屬於她的身體。每個並不匆忙的早晨,她把及肩的髮從夢和枕頭之間撈起來,掛在窗外的晨曦旁邊。廚房的她有一雙荷包蛋的手,一只卡布奇諾的舌頭。在自己的房間裡,她擁有摺衣服的手指與掌心。身體是她的薄暮,她的正午,她每個熬夜不睡的弦月。一天一天地,她愛上了排滿瑣事而又不斷重複的平凡生活,發現那些曾經迷戀的科學知識終究美得太抽象,總是站在對面而不屬於她。於是,她拉上教室的門退了出來,回到她能夠擁有的,每天留在平底鍋與吸塵器上的指紋。


關於身體與日常生活的聯想讓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停止在夜裡無止盡的行走,之後,把自己的身體一片片地剝下來,朝著各個方向拋擲出去。身體的碎片在沒有盡頭的夜裡飛呀飛,在每條所經過的路徑畫出它們的意識與記憶。餐廳、校園、夜市、山脈與沙灘,她的手肘眼睛肩胛和腰際。


在她把每片身體都灑完了的時候,夜散去了,早晨再次來臨。在海與天空之間,雲被即將跳上來的朝陽塗得一臉艷紅。

星期三, 4月 09, 2008

040808

01

他把話摺成扇子
收進眼睛裡了
空氣沒有動
我看見許多風

02

故事已經遠去
太陽也早就出走了
在我們的袖口
空氣如圖鑑般瑣碎

03

樹幹是狂妄的
葉是狂妄的
風靜靜地掛在
一只老皺的枝條上
堅持她的謙遜

星期一, 4月 07, 2008

看著海吧
那就是我們所有的
我們看不見真實,它在世界之外
海比真實謙遜
但足以吞沒我們

不要試圖去淬鍊光
在波浪的顏色裡
求取意義
求取容易腐敗的青春
或者鄉愁的邊緣

讓心如眼瞳般乖順吧
那巨大的水
深過你所有的沉思
鹹味的風細過任何一次敏銳
面對海你不能聰慧


你可以看海
而你不會看完
海的後面
總有另一座海

星期六, 4月 05, 2008

蒸蛋

在街道上的公車都打了呵欠的深夜,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勾起腳脫下鞋,轉兩圈鑰匙,推開門。
她看見粉黃粉黃的蒸蛋,從角落茶几上的小電鍋裡漲了出來,漲滿了半間房間。
蒸蛋是早上出門前做的,原本打算中午回來吃,她最喜歡蒸蛋了。

每天早上,他用髮箍把瀏海和鬢角束到腦後,穿上淺色的裙子和洋裝,站在木製的講台和深綠的黑板之間。她剛從大學畢業,拿到教師證。講台的那邊是三十個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很容易鬧脾氣,很愛哭,很愛笑。國語課她叫她們認字,唱小時候從媽媽奶奶那裡收下來的兒歌。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數學課她對他們認真地說,二加二等於四,唱三輪車跑得快要五毛給一塊。也許跟課程沒有什麼關係,但她還是對著孩子們唱。她喜歡唱兒歌。

到了晚上,在床頭燈與單人枕之間,她每天作一樣的夢。她的夢是完完全全的黑色,在一點光也沒有的大坑裡,一顆像榕樹那麼高的黑球張著嘴巴追她。在幾乎不會終止的大坑中,她一直跑,總是一邊跑著,一邊太冷靜地問著自己為什麼跑。夢裡她沒有記憶,所以每到夢中她都重新問一次同樣的問題,並得到同樣的答案:其實,她並不害怕被黑球追上、吞下,甚至咬成碎片。其實,她對於被吞噬一直很好奇,甚至有點期待。
但黑球總是追不上她,所以她一直跑。夢裡的她,總是不懂得自己可以停下來讓黑球吃掉。

有時候,她會在醒來之後去想夢裡的黑球。黑球除了那大大的嘴巴什麼也沒有,嘴巴總是一張一合,那節奏似乎是想說什麼。
但她從沒聽到過。夢裡沒有聲音,她在夢裡也只是奔跑。

而現在,想回到房裡,噗通一聲倒進床上的她,把房門推開了一半,握著門把在玄關站了好久。房間裡的茶几上,小電鍋的鍋蓋早就不知道滑到哪裡去了,而鍋口還咕嘟咕嘟地不斷有蒸蛋冒出來。蒸蛋占據了她的書桌、衣櫃、她的落地窗和窗簾,她的地板、枕頭、棉被,跟床頭燈旁邊翻開一半的書。蒸蛋好像在蠕動,她的眼睛告訴她。她想起下課的時候聽小朋友說過的,電玩裡面的一種怪物,軟軟的,像一顆顆大大的果凍球,有亮亮圓圓的眼睛,和總是笑著的大嘴巴。小朋友說那種可愛的怪物總愛左右搖來搖去,她覺得眼前的蒸蛋也正慢慢地搖來搖去,雖然沒有眼睛跟嘴巴。

她蹲下身,把鞋子穿起來,到走廊上拿了支滅火器,握住噴頭往蒸蛋噴去。滅火器的乾粉噴得房間裡到處都是,而蒸蛋把身上白白的乾粉溶了進去,又爬到牆上,把不小心濺上去的乾粉也溶了下去。蒸蛋輕輕搖了搖身子,像是對她微笑。

她下樓來到停車場,從行李箱拿出大賣場的購物袋,回到房哩,想慢慢地把蒸蛋挖出來倒掉,但蒸蛋很團結,購物袋才剛碰到蒸蛋,就被遠遠地彈開了。

她到警衛室找人幫忙,但警衛把自己鎖在房裡睡著了,怎麼叫都叫不醒。她一間間地敲鄰居的門,一次次按他們的電鈴,但沒有一間屋子有回應。

她走得好累,汗把裙子、襪子,以及洋裝的荷葉邊都浸濕了。她的手腕沾了滅火器的乾粉,食指指尖印滿門鈴上的油垢。她發現自己一直吁吁喘著氣,決定先休息一下,洗個手。

浴室沒有蒸蛋,乾淨得一切如昨。她轉開水龍頭,讓手濡了水,抹上肥皂,一邊慢慢地搓著,一邊做起深呼吸。

一、二、三、四......

她的雙手悄悄地清爽,她的呼吸慢慢地緩慢了。她沖了沖水,從頭上把戴了一整天的髮箍脫下來,然後,關上水龍頭。

在手指把水龍頭扭緊的那一瞬間,嘩啦嘩啦的巨響從浴室外面傳來。所有的蒸蛋,粉黃粉黃的蒸蛋,吃了滅火乾粉的蒸蛋,輕輕搖來搖去的蒸蛋,突然一股腦地鑽進洗手台的排水孔。一兩秒的時間,蒸蛋就統統不見了。

之前占滿半個房間的蒸蛋,就這樣全都不見了。就連洗手台上,也什麼痕跡都沒有。

蒸蛋鑽得太快了,快得她只能在它們消失之後,低頭檢查洗手台,確定乾乾淨淨沒有弄髒。然後,走出浴室,回到房裡。

房裡什麼蒸蛋也沒有了。茶几的桌腳邊,靜靜躺著一人份小電鍋的蓋子。

星期五, 4月 04, 2008

040408(無題)

她恐懼。恐懼到處都是。

她脫逃,但逃把恐懼穿成一件厚厚的雪衣。
疲倦和絕望牽手走來,咯咯笑著。她見到它們,然後,害怕它們。
她害怕她的恐懼與絕望,然後

所有一切就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她飛了起來,自由自在。

星期二, 4月 01, 2008

薄薄的海

她醒來,坐在早餐桌上,把自己的海倒進一個淺餐碟裡,面朝著燦爛的窗。

她的海是一片湖泊,沒有旗魚的長鼻子,燕魟的白翼或水母的薄裙。閉了氣的白鯨不曾在她的海底扮過鬼臉;海裡沒有故事,沒有恐懼,沒有懷念。碟子裡的海什麼也沒有,除了鹹鹹的香氣和透明的藍。

她看著自己的海,早晨的陽光興高彩烈地穿過她的睫毛,灑在餐碟上。碟子好淺好淺,她的海薄得像一片末日。

她的體溫被朝陽曬碎,像餅乾一樣落在碟子裡的海面。昏眩與夢輕摸著她,讓她安睡在桌上。

她再也不想醒來,再也不想見到清澈而甜美的海。

餐桌上她就這樣睡著。夜晚一個接著一個來到她的海邊,繞成一圈唱起無聲的歌--

之後世界就結束了,而海中溶滿了輕輕細細的歡樂。

星期日, 3月 30, 2008

0330 亂講話

########

我在桌子這邊吃午餐
詩在那邊等著

########

不小心把故事留在身體裡了
可是剖開肚子我就會死
怎麼辦呢

########

意義在日常生活裡都用完了
我的詩是沒有意義的

########

詐騙集團:我不認識你,但是我謝謝你

########

海的那邊

他獨自翻身上船,一槳一槳地划著出海。他穿過星球中心的風暴之眼,來到海洋彼端的陸地。
那裡沒有一個長得和他一樣的人類。直立行走的生物們,有些有鱗,有些有背甲,水中的有鰭,天上的有羽。"人們"有些低聲咆吼,有些發出刺耳的機機唧唧,有些什麼也不說。

這就是神所賜允的新天新地。他想,靜脈流滿彩色的歡喜。

但沒過多久,他發現這世界早就老了。

像是,他在雨林裡撥開芭蕉的葉子,找到的並不是紡織娘翅膀的仙子,而是一座雪白的教堂,教堂身邊聚滿了細細矮矮的草地。

像是,在岩岸上方的懸崖立著一只竹旗竿。雖然竿上的旗子是鞣過的薄獸皮,但上面卻畫了抽象的幾何圖案。

像是,雖然大陸上的"人種"很雜,族與族之間也幾乎完全沒有交流,但他看見"人們"蹲在灌木叢邊,用斜斜的眼神瞟著同伴,用更細更斜的視線射向樹叢對面的陌生人。

他並沒有因此離開那塊陸地,因為已經不再相信其他的地方會有如夢美好的風景。他花了幾個月,穿過十幾層密林,找到一座很平很白的湖泊,折下湖邊一條條細木,蓋一間小小的屋。

在木屋完成的那一天,撿了一塊石子,在地上畫一個完美的圓,環繞他的家。
在圓的旁邊,他用自己最熟悉的語言,一個字,一個字地寫:

南山經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曰祝餘,食之不飢。有木焉,其狀......

文字前前後後牽手,覆蓋過了半個圓。他的木屋忽然覆滿草苔,和他一起飄上半空,浮了起來。

[隨便寫] 霧

那天
雲敲擊著她的陽光
敲錯了一片
掉了下來

在走廊上
小小水滴的哈欠
爬著樓梯
被我們聽見

白濛濛的耳朵張開--
一顆顆彩虹的卵

星期二, 3月 18, 2008

瓶子

要不要跳進瓶子?在決定之前,他佇在那裡,想了很久。


放學回家的路上,世界上的所有街角玩了一次大風吹。他從便利商店的斜對面進入里斯本,細細的小巷拉著他穿越來到安卡拉。他的毛細孔被吹進各個彼此不相認識的空氣,眼睛在街景之間旋轉,那些旅遊雜誌裡的陽台與屋簷在一個個十字路口之間升起,而後沉沒。


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但自己突然懂得每支門牌所說的語言;在經過十幾次不協調的街景交接之後,甚至慢慢地可以預測下一個轉角所屬的國度。煙臺蘋果林通往普羅旺斯,威尼斯的水道對面是京都的清酒......


多麼美妙呀。他想。這時他才微微意識到,他已經完全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回家。


然後瓶子就出現了。


那是一個很大的瓶子,大得像是深山裡千年的神木。瓶子站在他視線正前方,然後所有街道都消失了,包括他腳下這雪厚得像被子的聖彼得堡。


他把一句句來自每個異國巷弄的抗議語句緊緊地抵在舌頭下面,想用最大的音量一次全吼向對面這莫名其妙的瓶子。我的石板街呢?睡著一座噴泉的廣場呢?鬧市裡的叫賣聲和燒餅香呢?我的家呢?


瓶子慢慢地滑進地下,滑呀滑地,整個瓶身就都在地底了,只剩下瓶口在他腳邊。


「既然如此,就進來吧?
」黑黑的瓶口裡傳來淡淡甜甜的聲音。


他嚇了一跳,轉頭看看身後,看看旁邊。什麼也沒有,除了瓶口在地面留下的黑黑深洞。


要進去嗎?他靜靜站著,想了很久。一動也不動。


很久很久。


然後他跳了進去。

星期四, 3月 13, 2008

[不想讓人懂的故事] 夢

每天晚上,夢都讓他哭泣。

他夢見鯨魚在海中微笑,隔天,城市被地震抹成平平的奶油。
他夢見搖擺的草原。情人在遙遠的地方死去,長髮撩亂。
他夢見太陽。太陽在他床邊升起,並沒有把世界留下。

不要再有夢了!他把夢剪斷,流了好多血。
在夢離開之前,突然有一種感覺,熟悉而強烈。
那像是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所有感受,行行列列排在面前,一起敲打他。

然後夢就離開了。
再也沒有了。

那些感覺也沒有了。

好安靜。
他很快在微笑中睡去。

星期三, 3月 12, 2008

老鼠

老鼠求蛇饒他一命。

「喔!拜託您發發慈悲不要吃我呀!家裡的老婆小孩還在等我抓食物回去,光是要餵飽一家,就已經把我這身子累得瘦瘦乾乾,一點味道也沒有了,一定不合您胃口的。我每天得在牆縫啦,水管什麼的爬來爬去,弄得一身髒呀!而且我天生記性差,那些迷宮一樣的地方沒有一次不讓我昏頭轉向,不讓我在走了半天之後,才發現自己在死胡同裡的。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一塊乳酪,還沒拿回家,就會被鄰居親戚看見,然後就得一面應付他們假情假意的噓寒問暖,一面留著神不讓乳酪被他們的爪子冷不防掰去一塊。您一定看見我整張臉乾乾澀澀,眼睛一點神也沒有吧。這就是每天應付他們,應付出來的啊!我這身子每天都累個半死,一輩子也沒吃過幾次自己找來的乳酪魚乾,全身一點營養也沒有的,您行行好,放我一馬吧!」老鼠一邊說,一邊不斷鞠著躬,尾巴縮得緊緊的。

「而且到處都有蛇呀!我已經夠小心翼翼了,每天都躡手躡腳地走路,只要遠遠看見了蛇,就拼了老命地跑。為了活下去,我一直很努力的。求求您饒我一命吧,您跟其他的蛇不一樣,您一定很仁慈,很有同情心的。」老鼠連連拱著手,頭都快低進肩膀裡了。

蛇告訴老鼠,其實只要飛起來,就再也不會被抓到,根本不需要在這裡一臉疲憊地求饒。
飛?飛?別鬧了。老鼠顯得有些生氣,要蛇給予自己一點基本的尊嚴,即使自己終究得被吃掉,也不希望在死前被調侃。

「是這樣的嗎?」蛇歪著頭看看天空,就飛了起來。
飛得好高好高。身子一捲,就是一團柔柔綿綿的雲。

「你為什麼會飛?你的翅膀呢?你的羽毛呢?」地上的老鼠一邊跳一邊喊
沒什麼,不過就是飛起來而已。蛇輕聲說。

蛇從天上俯衝下來,把一臉不可置信的老鼠吞掉了。

星期日, 3月 02, 2008

早上醒來,她覺得鼓脹,覺得黏。

她咬破小指,把身體裡的血吸掉。
噗茲噗茲。咕嘟咕嘟。然後

在血管裡,裝上水。
水流流流。她在自己的身體裡游泳。

她的手指清爽。她的睫毛、肩膀、肚臍和拖鞋。
布偶、日曆、螞蟻的隊伍......

她坐在沙灘看海,呼吸裡的波浪在夜空裡搖擺
月亮濕透了,被沖上岸來。

星期三, 2月 27, 2008

無題

沉默的紙面總是等待整座荒原
海風
抱著的珊瑚
珊瑚裡面的甜草莓

從未不請自來

星期一, 2月 25, 2008

晴空朗朗

多麼明亮哪
它要我在夢囈裡
翻譯歷史,在絮叨與絮叨中間
的峽谷 探挖未來

那是平凡與渺小
所不能呼吸的
繁複

太陽遠在天邊
模糊而完美
群雲沉睡,遠在天邊

天空是善於折磨的
從不吝於展示
它的寬廣

它愛看向日葵敞開
枚枚舌瓣,在光中旋轉
它沉迷一日凋謝的金針花

它是一片石碑
偽裝成一面明鏡
索求我每天的泥濘鞋印
拉縴於星辰之間

要我眼底遍是神明
要我自焚
作夜裡歡聲雷動的營火

從此便看不見
星體的恬靜

從此朝陽日日升起
但早晨

我荒蕪的早晨不再來臨

星期一, 2月 04, 2008

實話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不說謊的男子。他每天都看見身邊的人不斷說謊,因此十分痛苦。

他穿越了九十九塊大陸,橫渡九十九片海洋,來到神的座前,向神請求一個沒有欺騙的世界。

神讓他的肚子大了起來。「生下這個孩子吧!他和他的王國將永永遠遠只說實話。」

男子在一片溫暖而甜蜜的土地上感到劇烈的陣痛,知道孩子降生的時候到了,便用小刀剖開自己的下腹。

孩子爬了出來,撥了撥頭髮,對著男子微笑。

「真的很謝謝你,爸爸!」一邊說著,一邊用軟軟的,粉紅色的小手,撫摸著男子。

男子臉上露出孩子那樣的安詳微笑,孩子輕輕地,慢慢地捏碎了男子的頭。

孩子與祂的宗族建立了一個誠實的王國。在王國的每條小巷裡,都流傳著一首兒歌:

「太陽的兒子呀!月亮的兒子呀!
真的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你早就知道的吧!你早就知道的吧!」

人們唱著這首歌,直到很久很久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