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氣球

我是一枚好累的汽球
把我吹起來吧

我的家人們都飛走了
彩色地，漂亮地
被吹走
我瞇著眼微笑
我的臉頰紅撲撲

我羨慕太陽
一直好圓
不用飛，就一直在天上

我羨慕冰淇淋
在甜筒裡等待孩子
融化的時候
裙子很甜很甜

羨慕透明的雨滴
羨慕飛行中
遇見雨的蒲公英

我的皮膚很重
把空氣都壓扁了
它需要被鼓勵
但我已經沒有力氣

把我吹起來吧
我瞇著眼微笑
我的臉頰紅撲撲

普通的太陽

她們溫柔婉約
但我並不輕盈

她們跳過一座山
跳過海，跳過靄
但我並未豢養小毛蟲

她們購物歡笑
但我剛離開城堡

她們不吃早餐
我刷牙

我江而她們並不

她們不吐且不哭

她們翻閱

我墨綠色
早晨伸懶腰
麵包刀也許是草

她們逍遙
我並不，並不輕盈

哥吉拉

哥吉拉從淡水河口上岸了。

午夜十二點，男人剛走出捷運站，所住的公寓就在兩個十字路口的那頭。五樓，小小的，只有咖啡壺、書桌、鐵管床，以及一個簡便衣櫥的房間。小小的房間連窗子也小小的，窗外的101也小小的。月租八千五。

男人的眼裡射進龐大而刺眼的光，左手下意識地握緊了公事包的握把。幾秒前他還在乾淨得有點猶疑的捷運車站裡；而十幾分鐘，或者幾十分鐘前，他在城市另一端的公司裡。那時候，他的那對瞳孔，還正被電腦螢幕上的程式碼抹得乾白。他在公司十一年，而在台北也住了三十多年，從沒想過聽過什麼哥吉拉，沒聽過這騙小孩的怪獸電影，什麼自東京灣海底浮出的輻射腫瘤恐龍。在他的台北城，不可能有東西比摩天大樓還高；但那並不是當下的這個台北城。因為哥吉拉的大腳，現在，正踩在十字路口的黃網格線上。濃黑色的大恐龍從口中吐出銀藍的光柱，蒸發掉身邊幾棟比較矮的民宅，並且，亮瞎了他的眼睛。哥吉拉所吐的光會流出聲音。在他的視野只剩一片空空淨白的時候，他聽見轟隆轟隆轟隆。巨大的雷聲混引擎聲，十萬倍巨無霸客機的聲音。轟隆轟隆轟隆。

這天下班前，他剛在網上認識一個日本女孩，清秀大學生。日本女孩此刻正看著電視，看見台北街頭出現哥吉拉的緊急新聞插播。女孩不認識哥吉拉。在那個日本，沒有人認識哥吉拉。有澀谷，有哆啦A夢，甚至有長崎跟廣島。但就是沒有哥吉拉。在那個日本，從來沒有拍過哥吉拉電影。

哥吉拉自然也沒有潛在那個日本的東京灣底。它潛在淡水河口。

男人三十六或三十七歲，他自己也記不清。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相信自己是獨子，甚至在今天之後，也將繼續這麼相信著。他並不知道母親所懷的是極其稀有的同卵多胞胎，不知道世界上有好幾個頭髮眉毛鬍子都與他一模一樣的男人正與他一起活著。不知道自己的某個兄弟生在洛杉磯，現在五十三歲；另一個生在奧斯陸，十七歲；檳城五歲雪梨四十一歲布宜諾斯艾利斯七十九歲......

他有好多好多個幾乎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兄弟，但他不知道。今後也不會知道。

而，在眾多的兄弟中，只有他從沒機會認識哥吉拉，其他人都看哥吉拉電影長大。

這事，他當然也不知道。

蜘蛛網

蛛網倒掛在牆角
死亡在三天後來臨

但你得先結束今天
午夜前還有兩場晚宴
還得用跌宕的波浪朗誦
兩篇論文
你的湯匙裡有一瓢
赤紅的地獄
左右鄰座都舉了杯
齒縫鑽滿
整桌葡萄的香氣

你禿腆的肚子曾經五十歲
它說地獄是有限的
時間則否
所以每一天都
永劫回歸

你還剩兩場晚宴
正高高地舉著杯
不久前剛滿三十歲

蛛網靜掛著
蒼蠅是季諾的箭
僵定在空中

帆船

他從小就想駕駛帆船。在市街間飛行的帆船。

爸爸媽媽告訴他帆船是在海上航行的，很危險，而且一艘帆船好貴好貴。
同學們笑他，說如果有帆船在街上飛，一定會撞到路邊的老太太，老太太會叫警察伯伯把帆船沒收。
中學時，他的第一任女友要教他游泳。他學了一整個暑假。什麼也學不會。一年之後他們升上不同的高中，分手時什麼也沒說。

現在他四十歲，有兩棟房子。清明連假的第一天，他把車開到淡水碼頭，買了第一眼看見的那艘帆船。
「用車子幫你運下水吧？」他搖搖頭。他要把帆船推到台北的大街，在那裏張開帆飛起來。
店老闆以為他瘋了。看見他推著十公尺長的帆船離開的背影，老闆拿起電話撥了一一九。

但帆船就這樣被他輕輕地推送。在車聲呼嘯的公路邊，他推著帆船一步一步地走，像市場裡主婦推著嬰兒車。

深夜的時候，他終於來到東區街心。百貨公司剛關下了燈，露天咖啡亭還有些談笑，一個流浪漢喝醉了腳步不穩，撞到帆船的塑膠底盤。嘎啦，嘎啦。

警察沒有看見他。經過好多好多的行人與車輛沒有看見他。他在十字路口扶了一個老奶奶過馬路，老奶奶也沒有看見他。

一陣風突然把他的衣領吹涼了很多。他抬頭望向藍藍白白的天空，伸手鬆開束帆的繩索。
他和他的帆船在大樓間飛了起來，擦過一棵棵樹，一枝枝路燈。他握著桅杆，在船板上跳起舞來。

情歌

不要問我衣裙
那是足印和風的遺產

不要問我磚瓦
蛛絲綿白已經爬過那裡

不要問我故鄉
我還不認識自己的兄弟

不要問我雪景
我只有一雙眼睛

聽著的人兒
皺起眉頭的人兒呦
不要問我太陽
不要問我四季

宵禁

為了美麗
人們從不多話
宵禁的街弄安詳
星光熱切而輝煌

整個城市是一曲情歌
在留聲機裡
整個地球是一只
完好的蘋果
等待被雙唇採摘

啊！清晨轉角的麵包坊
我該如何讚嘆妳的細頸？

啊妳的雀斑妳的鼻息
我所有的詞語都將沉入這裡

園子裡
雞鳴被拉響了
毛毯的夜還溫暖著
我赤裸的身體
報童的腳步聲到了
我們就要
失去寧靜

吉祥

整個太陽充滿旗子
陽光細細 灑滿雪原
砂地 針葉林
抹白龜裂的大樓樓頂

那是說故事的旗子
男高音的旗子
大河的旗子
兩隻老虎的旗子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

陽光慈愛陽光溫暖
一塊塊飽滿的土地上
兔子和松鼠
都高高地舉起
旗子 有韻地揮舞

烏雲遠遠地看見
便繞開了
深夜的雨粉身碎骨
雨中霸道的吉普車
粉身碎骨

朝陽輕輕細細爬過山頂
惺忪的旗子整片
整片搖落
那是平安喜樂
那是恩典祥和

Araby隨記

1.

讓事物對讀者說話，不要自己說個不停。創作者所做的是呈現，而非在相片上玩濾鏡。過度的描述只會減少讀者能讀出的意義，而非增加意義--當你說潛艇艙內是紅色的時候，它就不再是黑色的了。對於一座山的描寫不可能比山更多。

Araby因此不只是篇少年暗戀小說。深度來自被選取的景物，而非取景的動機。

因此，我們所能練習的唯有取景技巧。

2.

符碼。在小說裡放超連結的意義為何呢？我猜Joyce是個愛開玩笑的人，是個喜歡與讀者捉迷藏的人。為什麼賣瓷器不賣波斯地毯，為什麼住進牧師的房子呢(有獎徵答請寄都柏林郵政XXX號信箱)？瓷器、聖杯、蘋果樹，為什麼它們與女性身體相連呢？我實在沒有那麼自由的想像力(也許瓷器是個例外，雖然我想到的是它尚未成形的樣子；是拉坏時的摟腰指)，脫去那些歐美耳熟能詳的典故，我便一頭霧水。

性覺醒的幽微描寫與符碼的性聯想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視覺上的邊光效果是性感的，特別是邊光下的的女性輪廓。邊光加上銀鈴嗓音等於聖女，聖女的長裙拂過欄杆，從門前的階梯步步下降，向你走來...男孩純潔的性覺醒大概就是這樣了，不能，也不需要額外添加任何元素。

3.

Joyce在22-25歲寫出the Dubliners。我們可以從Dubliner中看出作者的安排。聰敏與巧妙。
據說Joyce對最後作品Finnegans Wake說過這樣的話："讓那些評論家們忙個三百年"。
創作者需要聰明，但除了數學、棋藝、音樂之外，其他領域不存在什麼與生俱來的天才。
所謂的聰明是一種時間的謄本，但我們不該為一支正確的筆漏夜排隊。

--100307

靜止在衛生紙中

就哭了
誰知道呢
衛生紙有沒有帶走球場

那顆球把籃框忘了
鞋印、短褲
男孩的體味洗過淚水
衛生紙長髮飄飄
善於擁抱

吻隨後就發生了
好動的吻、渾圓的吻
衛生紙慷慨地繼續
在女孩的掌心裡柔密

女孩有好多好多衛生紙

書桌前有藍色風鈴
籃球場來的時候
裙子和風一起被吹響
水的百褶裙
淹蓋了整個夏季

就哭了
都知道的
衛生紙有沒有帶走球場

--092207

想要這樣寫作

讓筆遙遠留在山上
憂鬱騎樓濕透頭髮
讓故事危險
水草漫漲

--091207

我想寫的東西

我想大聲地說出這個世界多麼簡單而美好
而人們卻把它看得複雜
我想大聲地喊，像醒後的獸群喊往樹叢與土堆
告訴他們遺忘了天真和幸福

我想寫孩子，孩子看到了世界
而人們叫它做幼稚和無理取鬧
大人把快樂和悲傷都推到身體外面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孩子哭泣時 他們總是這麼說
他們用眼翳去遮覆淚水
眼翳精巧而幹練 例如說
它讓你相信世界可以建在一句話上
那句話你自己都不大肯定

大人們擁有思想，自此便不必懷疑自己的眼睛
也不必哭泣，他們相信做了某些事情就不必哭泣
他們在逃避，甚至可以說，他們在逃避逃避
把世界黏在自己身上，說那樣是勇敢
說自己成熟 自由 快樂
(在電影院裡 在異國的獨身旅程中 在受困的時候 他們也許並沒有那麼確定)
他們皺著眉頭去愛 忍耐 溫柔
那樣不用面對某些東西
例如人行道上 讓眼睛跟著舌尖一次次舔著棒棒糖的孩子
孩子也許馬上會吵一場摔門的架
大人們不敢那樣做 也不敢拒絕去做
他們用眼睛把世界看得複雜
之後一切就都是必然的

我想告訴大家這樣的事
一個輕盈 簡單 笑的故事
可是不知道怎麼寫出來
那該有怎樣的情節呢?
要用怎樣的語言呢?

--090507

沉默

在雨後泥濘的路上
逛服飾店 喝咖啡 玩牌
留起煙囪和鬍髭
我遠離文字

巷道趴睡在彼此的臂彎裡
一片片的，他們稱之為草原
或者麥田
一雙鞋匆忙地跑過
水窪 濺起黑黑的沫

他們善於敘述
屋簷是髮絲的顏色
郵差的帽子裡有風箏
風箏吹過一個個
遙遠的山麓

他們浪漫
我破敗一如鐵屑

我不知道池子裡有幾條魚
我不知道天空是否美麗

無題 (小小的呼告)

房間與房間
夾著的
威尼斯的水道呀

妳的背脊裡有沒有船？

投影術

我問黃昏是否像喉結
她說不是
是否像粗糲的指節靜脈
也不是

「我曾看見黃昏如腿骨修長
纖細，或一枚痣
在妳的頸
與胸之間

但那只不過是我們想望的
威基基海灘

黃昏是夜空的影子
晚宴過後
眼瞳的暈眩

在一塊
與另一塊雲之間 在
夕陽原本的位置」

溪水的模仿者

詩句
被一張懶腰撐開
然後液化

從喉頭和肚腹
流到
些些酸麻的小腿

背後的椅子
輕輕地嫉妒

枕邊

甚麼時候

舌頭裡面才沒有唇
手不在肩膀的隔壁

蚊子在夜裡飛行
嗡嗡地想念土地

陸地像浪你像海洋 --給詩

在願意呼吸之後你回來
陸地的泡沫像浪
你像海洋
像一枚累了的貝殼
寄居蟹帶你回到
沙灘般的月亮

你說一次也好想去嘉年華
想被吵鬧
想看街道和人群
你說故事應該像那樣

或者夜市：
一串糖葫蘆
或霜淇淋的危機，可能的
閃躲和撞倒
你說故事應該像那樣

寄居蟹牽著你
沙灘上 你帶回許多的鰭
你變得透明 身體微微搖晃
你說 陸地像浪

--042207
*自由時報已留用

癮

喝完晚餐的湯
你想在碗裡找一個角落
準備蛻皮

你說碗中的蛻皮
是進入自己
何況碗並不更深但餐桌
會越來越大
你是一只毛蟲的毛蟲
或毛蟲的卵
的蝴蝶的
蛹
酷愛這樣的無限後退

一種嚴謹細緻而
無法反駁的夢

--122906

妳就在那裡

但我甚至不能說
妳存在
妳在我和我之間單擺

過於廣闊的人群
妳在那裡
我的眼神在廣闊外面
像青瘦的毛蟲要翻越一片草原

翻越草原所敘述的小屋
小屋默許的海
我因為妳而失憶
遺忘對於時間的想像
我坐在一張椅子上
四只椅腳像沙

我跌落並將祇懂得跌落
世界像葡萄藤增生但我祇懂跌落
在身體裡細長的洞
細長得像是重播
總是向後一步那樣
倒退行走

像是一句話
在字與字之間加上逗點
並在字與逗點、逗點與字
逗點與逗點之間加上...

--12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