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4月 26, 2008

毛球

在某個平凡無奇的賴床周末,他醒來,看見一顆壘球大小的毛線球出現在家裡的瓷磚地板上,仰著頭對他微笑。那是一個友善而期望被撫摸的微笑,像幼稚園或小學班上出現了轉學生的時候,老師叫大家跟轉學生當好朋友的那種。

他的童年過得並不快樂,這是他的心理醫生說的,他自己則並不清楚。醫生說他對正常童年的渴望是他幻覺的底層來源,說他的潛意識羨慕身邊那些童年總是嬉鬧歡樂的同伴,不斷想在當下的生活中製造自我補償的契機;但這樣的動力卻被他的表層意識給壓抑下來。「根據你的談話紀錄以及催眠後反應,我認為你的表層意識其實並不被你自己所認同。你其實知道表層意識幾乎完全是由身邊人們的期望所構成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你,但你又不願意承認。」醫生這麼說,潛意識潛意識地聽得他有點生氣。

自從被同事勸來看心理醫生之後,他一抓到空閒時間,就去網路和圖書館翻看那些心理治療啦,精神分析之類的書。幾乎每本書裡都逃不掉佛洛依德佛洛依德,而這個把什麼事情通通歸罪於性、童年、潛意識的圓眼鏡怪老頭讓他實在無法忍受。什麼心理分析?根本是瞎掰嘛!有一次他在醫院裡候診,聽見兩個路過醫生聊著精神疾病的治療法,他們說躁鬱、焦慮,甚至幻覺都可以靠吃藥治好,藥量與給藥方式都能化為清晰的數字,相比之下精神分析這種偽科學根本就該被踢出醫院外面云云。他聽了很高興,當下就要求轉診,從臨床心理科轉到沒有佛洛伊德的精神科。他在精神科的藥丸那裏經過了充滿期待和信心的兩個多月,但眼前的幻覺卻只是一天比一天生動。最後,精神科那位沉默寡言的醫生翻翻他的病歷,搖了個無可奈何的頭,半押半勸地把他又丟回催眠跟心理諮商的老地方。

充滿了童年創傷與慾望,夢與壓抑的臨床心理科。醫生和藹的臨床心理科。在整個診療室裡,他永遠是最不和藹可親的一張嘴巴。醫生說你總是扮演著社會期望,你不誠實面對你自己,你的抗拒就是壓抑的證明......醫生這麼說。表層意識跟社會一樣,都是被建構出來的喔!慢慢來我會幫你面對真正的自己,醫生這麼說,溫溫軟軟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他靜靜坐著動也不動,在心裡偷偷翻著白眼。

什麼鬼呀?三歲小孩的謊都比你像樣!

他離開醫院回家,毛球在地板上輕輕彈跳,當他開門的時候毛球在空中翻了個身,小小的三角形嘴巴啾伊啾伊地叫著,伴隨歡迎的微笑。

他蹲下身摸摸毛球,毛球高興得在地上小步跳著,在地板與他的掌心之間輕盈地彈來彈去,讓他想起自己養過的一隻愛撒嬌小狗。他想把毛球從地上抱起來仔細瞧瞧,但當他的雙手圍繞住毛球小小身體的時候,毛球消失了。

地板上看不見毛球。他打開抽屜、碗櫥、衣櫃,找不到他柔軟的多毛幻象。

他花了一整個晚上在家裡找毛球,甚至學著毛球發出啾伊啾伊的叫聲,他趴著檢查床底下、拿手電筒探照書桌與牆壁間的縫隙,在每個袋子和大衣的口袋中尋人……但一無所獲。他累了,把自己流滿汗的身體摔進沙發裡,抓來杯子倒上一杯威士忌:

在正對著沙發的牆壁與地板的夾角,他看見毛球一邊慢慢左右搖擺一邊看著他,小小的三角形嘴巴一開一閉可愛笑著。他從沙發站起身來走向毛球,在伸出手摸到毛球的時候,他聽見背後的沙發傳來細細滑滑的啾伊啾伊叫聲。沙發上擠了二三十個毛球,自顧自地開起同樂會,完全忽略了房間另一頭的他。

他身邊的這隻毛球從他腳邊跳進他懷裡,讓他突然跌坐在地上,無可抑止地哈哈大笑。而在沙發那邊,另一隻毛球剛從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杯裡爬出來,在杯口甩動著自己濕漉漉的多毛身體。

星期六, 4月 19, 2008

牽手

就這樣牽著我的手,不要放開。她對他說。

醫院的11樓是她的精神科,她和他各自穿著自己的袍子,他是寬鬆的淺藍綠色而她是白色,左胸的口袋插了兩隻細細的筆,而藏青的繡線在口袋上方纏繞出她的名字。

醫院裡的公共空間總是那麼窄。日光燈的螢白把長長的走廊捏成一隻細頸燒瓶,讓每個人都把一些空氣悶在肺裡。平行對望的病房和看診室之間,一塊塊門牌都掛滿了眼睛。嘿,有人在看,這樣不好吧。他說。她卻把他揪得更緊。

牽著我的手。我是醫生,而你是病人,她說。

他四十三,而她二十六,半年多前才從實習的地獄走進住院醫師的地獄。在醫學院的七年日子裡,她一直是那屆的第一名。她瘦、高、直髮黑黑,清懼的瓜子臉鑲著內斂的眼睛。學長們燒盡全身的聰慧與想像力試圖接近她,音樂會、海濱、野地開唱、PUB夜店西門町......但她總是只有一句話:「我想過自己的生活。」

他與她的的相遇是在某天上午的診療室,開始看診前的十多分鐘。護士把預約看診的病歷疊好放在桌上,還沒開始叫號。她偷偷為自己買了一包紙盒鮮奶,手指剝開盒口湊上嘴喝。

冰涼的牛奶剛在舌頭上潑開,根本也沒掛號的他無視護士突然推門進來,就這樣看見液態的雪沾在她柔軟的唇邊。

他無可抑止地指著她大笑,那原因被問了多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而她愣在一場荒謬裡,卻突然想認識眼前這個能因為自己的唇邊牛奶印而笑得歇斯底里的中年男人。

他也許有病,但那病讓她快樂。每次看診後他們約會,在醫院裡她們正常地問答,之後他拿藥離開回家等她,故作神秘趴在桌燈旁,對他講述自己真正的幻像。他說粉紅色的大象在天空飛,說月亮飛過天頂的時候下了一場乳酪雨。她要他安心說他沒病,向他索求更多更多想像的糖蜜。他買等人高的布偶熊送她,說夜裡看見山頂上布偶搖擺散步。布偶太大,把山都踩壞了,小溪和池塘從碎開的地方流出來。

聽著聽著,臉頰把她眼睛笑得很細。在四五坪的房間裡,她牽他的手站起來,轉圈跳舞,兩人的手肘與背脊一不小心就擦到牆壁。

她們去夜市,玩套圈圈打彈珠。她摘下耳環換上髮箍,衣服穿粉紅與草綠,拉他的衣角討棉花糖。他皺著眉頭,說看見棉花糖不斷偷偷長大,她要他不要擔心我很快就統統吃完。回到家她被歡樂彈得疲憊,拿起蓮蓬頭沖澡,溫熱的水滴聚成一條條流下,從頸側,胸,腹擦過她的腰身。

浴巾裹著她長髮與身軀走出來,要他再講那些迷人的幻影給她聽。他說了長羽毛的汽車與拉霸紅綠燈的故事。說著說著他變得沉重。如果哪天我把綠燈看成紅燈出車禍怎麼辦?他擔心地問。沒關係的,她摸摸他的頭。
別想太多,相信你的醫生。她說。

但她終究還是為他安排了一次腦造影檢查。檢查室裡fMRI嗡嗡地響,巨大乳白色的環狀機器在空氣裡敲出厚重的波紋,波紋像巨大的透明甜甜圈,漂浮在半空中,每一個都比人,比fMRI的乳白色機器都更長更寬。其中一個波圈向她眼前飄來,她伸出手捧著,蓬蓬綿綿。她剛上小學的時候,老家隔壁的麵包店總讓甜甜圈在下午出爐,等待小朋友蹦蹦跳跳地放學。

她張開嘴,咬了一口空氣裡的甜甜圈,好甜好甜。他從機器裡坐起身,吃驚地看著她。她擦擦嘴邊的糖粉,在唇前豎起食指,吹出輕輕的噓聲。

噓----不要想太多喔。我是醫生,你是我的病人。
他笑著點點頭。而她嘴邊沾了一圈的糖粉融化成糖漿,慢慢地流下來,覆在她的唇上,像一件透明的衣服,緊緊抱著親密的身軀。

她在夜裡行走。一無所有的夜,沒有光影,沒有聲音,沒有氣味。

夜很透明很透明,像一只因為擦得太乾淨,而沒辦法被看清楚的玻璃杯。


在她記憶中的某一天,他們對她說,空間是因為裝了東西才存在的。她記得那是個空氣好輕好輕的晚上,他們聚在她的房裡,所有的東西都灑滿一層細細薄薄的日光燈顏色。她的衣櫃與拖鞋、他們的袖口鈕扣和睫毛。水銀燈管的螢白光子在房內的每個物件之間反射著,高速閃動的銀白讓一張張臉龐意外地相像。


那天,她還和他們一樣愛著物理,把自己的浪漫寫進一道道算式之間。在小小的單人房中,和他們一起盤著腿坐在地上,討論新讀過的書。他們說空間並非物質的容器,不是一個等著被填滿的,無邊無底的箱子。「時空和物質一起誕生」他們之中最熱情的一個用近乎聲樂的顱音說。「物質的分布決定著空間的彎曲;彎曲的空間描述物質將如何運動」那些句子來自一個偉大物理學家的想像,乍看之下像是虛幻和瘋狂。


但那個夜晚已經離開很久了。


而如今正將她包裹著的這個夜,卻乾淨地讓她相信,除了自己之外,裡面什麼都沒有。

他想認識夜,但夜什麼都不給她。夜裡什麼也沒有,不能接住一道光或一次震動,擦一擦之後拋回來,或至少揮個手,笑一笑。她伸出她的色聲香觸試著探查,但感官卻全溶進夜裡消散了,像一道道帶著箭頭的直線,從原點離開,不再回來。她甚至無法感覺自己眼耳的消散,因為消散站在所有感受的反面。


她開始在夜裡行走,驚喜地發現夜允許她朝任何方向前進:鞋尖的方向、裙襬的方向、新剪不久指甲的方向、馬尾的方向、鼻樑的方向、唇的方向.....沒有斜坡,沒有窪地或小丘,夜是個沒有引力的地方,她的身體沒有重量。


她就這樣在夜裡走著。走了很久,很久。起初她仍然希望遇見一些什麼,一些能給她回應的東西,但在走得越來越久之後,她漸漸廢棄了自己的方向感與五官,放任自己的身體在空間中移動,但不期待空間傳來任何訊息。她的身體成為認識的界線,肌膚像一層膜,膜的裡面她擁有心跳,擁有內臟的喘息,肌肉與關節的滑動感,以及神經血管在肩頸的轉彎。膜的外面她什麼也不知道,只確定那不屬於自己。


於是,即使是她的行走,也都被那空無的夜摺進她的身體裡。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路變成了膝蓋與腳踝之間不斷重複的的駐波,變成小腿的痠痛和腳拇趾根部的微微腫脹。這些對於身體的繁重依賴,讓她想起她的日常生活。


定律與算式曾經寫滿她絕大部分的時間,但早在那個時候,那些空下來的部分就屬於她的身體。每個並不匆忙的早晨,她把及肩的髮從夢和枕頭之間撈起來,掛在窗外的晨曦旁邊。廚房的她有一雙荷包蛋的手,一只卡布奇諾的舌頭。在自己的房間裡,她擁有摺衣服的手指與掌心。身體是她的薄暮,她的正午,她每個熬夜不睡的弦月。一天一天地,她愛上了排滿瑣事而又不斷重複的平凡生活,發現那些曾經迷戀的科學知識終究美得太抽象,總是站在對面而不屬於她。於是,她拉上教室的門退了出來,回到她能夠擁有的,每天留在平底鍋與吸塵器上的指紋。


關於身體與日常生活的聯想讓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停止在夜裡無止盡的行走,之後,把自己的身體一片片地剝下來,朝著各個方向拋擲出去。身體的碎片在沒有盡頭的夜裡飛呀飛,在每條所經過的路徑畫出它們的意識與記憶。餐廳、校園、夜市、山脈與沙灘,她的手肘眼睛肩胛和腰際。


在她把每片身體都灑完了的時候,夜散去了,早晨再次來臨。在海與天空之間,雲被即將跳上來的朝陽塗得一臉艷紅。

星期三, 4月 09, 2008

040808

01

他把話摺成扇子
收進眼睛裡了
空氣沒有動
我看見許多風

02

故事已經遠去
太陽也早就出走了
在我們的袖口
空氣如圖鑑般瑣碎

03

樹幹是狂妄的
葉是狂妄的
風靜靜地掛在
一只老皺的枝條上
堅持她的謙遜

星期一, 4月 07, 2008

看著海吧
那就是我們所有的
我們看不見真實,它在世界之外
海比真實謙遜
但足以吞沒我們

不要試圖去淬鍊光
在波浪的顏色裡
求取意義
求取容易腐敗的青春
或者鄉愁的邊緣

讓心如眼瞳般乖順吧
那巨大的水
深過你所有的沉思
鹹味的風細過任何一次敏銳
面對海你不能聰慧


你可以看海
而你不會看完
海的後面
總有另一座海

星期六, 4月 05, 2008

蒸蛋

在街道上的公車都打了呵欠的深夜,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勾起腳脫下鞋,轉兩圈鑰匙,推開門。
她看見粉黃粉黃的蒸蛋,從角落茶几上的小電鍋裡漲了出來,漲滿了半間房間。
蒸蛋是早上出門前做的,原本打算中午回來吃,她最喜歡蒸蛋了。

每天早上,他用髮箍把瀏海和鬢角束到腦後,穿上淺色的裙子和洋裝,站在木製的講台和深綠的黑板之間。她剛從大學畢業,拿到教師證。講台的那邊是三十個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很容易鬧脾氣,很愛哭,很愛笑。國語課她叫她們認字,唱小時候從媽媽奶奶那裡收下來的兒歌。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數學課她對他們認真地說,二加二等於四,唱三輪車跑得快要五毛給一塊。也許跟課程沒有什麼關係,但她還是對著孩子們唱。她喜歡唱兒歌。

到了晚上,在床頭燈與單人枕之間,她每天作一樣的夢。她的夢是完完全全的黑色,在一點光也沒有的大坑裡,一顆像榕樹那麼高的黑球張著嘴巴追她。在幾乎不會終止的大坑中,她一直跑,總是一邊跑著,一邊太冷靜地問著自己為什麼跑。夢裡她沒有記憶,所以每到夢中她都重新問一次同樣的問題,並得到同樣的答案:其實,她並不害怕被黑球追上、吞下,甚至咬成碎片。其實,她對於被吞噬一直很好奇,甚至有點期待。
但黑球總是追不上她,所以她一直跑。夢裡的她,總是不懂得自己可以停下來讓黑球吃掉。

有時候,她會在醒來之後去想夢裡的黑球。黑球除了那大大的嘴巴什麼也沒有,嘴巴總是一張一合,那節奏似乎是想說什麼。
但她從沒聽到過。夢裡沒有聲音,她在夢裡也只是奔跑。

而現在,想回到房裡,噗通一聲倒進床上的她,把房門推開了一半,握著門把在玄關站了好久。房間裡的茶几上,小電鍋的鍋蓋早就不知道滑到哪裡去了,而鍋口還咕嘟咕嘟地不斷有蒸蛋冒出來。蒸蛋占據了她的書桌、衣櫃、她的落地窗和窗簾,她的地板、枕頭、棉被,跟床頭燈旁邊翻開一半的書。蒸蛋好像在蠕動,她的眼睛告訴她。她想起下課的時候聽小朋友說過的,電玩裡面的一種怪物,軟軟的,像一顆顆大大的果凍球,有亮亮圓圓的眼睛,和總是笑著的大嘴巴。小朋友說那種可愛的怪物總愛左右搖來搖去,她覺得眼前的蒸蛋也正慢慢地搖來搖去,雖然沒有眼睛跟嘴巴。

她蹲下身,把鞋子穿起來,到走廊上拿了支滅火器,握住噴頭往蒸蛋噴去。滅火器的乾粉噴得房間裡到處都是,而蒸蛋把身上白白的乾粉溶了進去,又爬到牆上,把不小心濺上去的乾粉也溶了下去。蒸蛋輕輕搖了搖身子,像是對她微笑。

她下樓來到停車場,從行李箱拿出大賣場的購物袋,回到房哩,想慢慢地把蒸蛋挖出來倒掉,但蒸蛋很團結,購物袋才剛碰到蒸蛋,就被遠遠地彈開了。

她到警衛室找人幫忙,但警衛把自己鎖在房裡睡著了,怎麼叫都叫不醒。她一間間地敲鄰居的門,一次次按他們的電鈴,但沒有一間屋子有回應。

她走得好累,汗把裙子、襪子,以及洋裝的荷葉邊都浸濕了。她的手腕沾了滅火器的乾粉,食指指尖印滿門鈴上的油垢。她發現自己一直吁吁喘著氣,決定先休息一下,洗個手。

浴室沒有蒸蛋,乾淨得一切如昨。她轉開水龍頭,讓手濡了水,抹上肥皂,一邊慢慢地搓著,一邊做起深呼吸。

一、二、三、四......

她的雙手悄悄地清爽,她的呼吸慢慢地緩慢了。她沖了沖水,從頭上把戴了一整天的髮箍脫下來,然後,關上水龍頭。

在手指把水龍頭扭緊的那一瞬間,嘩啦嘩啦的巨響從浴室外面傳來。所有的蒸蛋,粉黃粉黃的蒸蛋,吃了滅火乾粉的蒸蛋,輕輕搖來搖去的蒸蛋,突然一股腦地鑽進洗手台的排水孔。一兩秒的時間,蒸蛋就統統不見了。

之前占滿半個房間的蒸蛋,就這樣全都不見了。就連洗手台上,也什麼痕跡都沒有。

蒸蛋鑽得太快了,快得她只能在它們消失之後,低頭檢查洗手台,確定乾乾淨淨沒有弄髒。然後,走出浴室,回到房裡。

房裡什麼蒸蛋也沒有了。茶几的桌腳邊,靜靜躺著一人份小電鍋的蓋子。

星期五, 4月 04, 2008

040408(無題)

她恐懼。恐懼到處都是。

她脫逃,但逃把恐懼穿成一件厚厚的雪衣。
疲倦和絕望牽手走來,咯咯笑著。她見到它們,然後,害怕它們。
她害怕她的恐懼與絕望,然後

所有一切就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她飛了起來,自由自在。

星期二, 4月 01, 2008

薄薄的海

她醒來,坐在早餐桌上,把自己的海倒進一個淺餐碟裡,面朝著燦爛的窗。

她的海是一片湖泊,沒有旗魚的長鼻子,燕魟的白翼或水母的薄裙。閉了氣的白鯨不曾在她的海底扮過鬼臉;海裡沒有故事,沒有恐懼,沒有懷念。碟子裡的海什麼也沒有,除了鹹鹹的香氣和透明的藍。

她看著自己的海,早晨的陽光興高彩烈地穿過她的睫毛,灑在餐碟上。碟子好淺好淺,她的海薄得像一片末日。

她的體溫被朝陽曬碎,像餅乾一樣落在碟子裡的海面。昏眩與夢輕摸著她,讓她安睡在桌上。

她再也不想醒來,再也不想見到清澈而甜美的海。

餐桌上她就這樣睡著。夜晚一個接著一個來到她的海邊,繞成一圈唱起無聲的歌--

之後世界就結束了,而海中溶滿了輕輕細細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