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5月 13, 2008

故事

如果可以,她會去旅行。

她所認識的人都是礦工,而她不久之後就得成為他們。在家鄉的語言裡,「山中」指的不是畫眉與雨蛙的枝枒,而是隧道裡礦車的鐵軌,以及胸口與額頭在缺氧狀態的暈眩。她的家在山中。她們從山的肋骨與心臟把各種顏色搬出來:憂鬱的顏色、熱情的顏色、開朗或低落的顏色。她們販賣、打磨,甚至也配戴這些顏色。

青春期的她即將熟成,她的家鄉想留下她,但她並不接受這座山中的城鎮。像所有鎮裡的孩子一樣,她沒有上過學,除了帳本與點名簿之外再沒碰過一本書。但她每天望著天空,猜想著雲的背影和太陽的肩線,天空把一個個故事像西北雨的雨點一樣下給她。

她在土堆上塗鴉,記下每個故事。泥鰍騎著鯉魚在水稻田裡冒險的故事、丁香與梨花在小路上牽著手不斷奔逃的故事、森林遺失名字的故事、螞蟻帶著蚱蜢的空殼落寞回家的故事、紅檜用他的葉子預言了宇宙命運的故事......在每個城市,圖書館的書架上都排滿了與這些極為相似的故事,但她幾乎不認識字,也沒有去過圖書館。隨著日子成長而漸漸飽滿的她,只是將自己潑灑在這些故事上,期待隔天的清晨能帶來旅行的機會。在朝陽升起之前,她像自己故事裡一隻夜夜說書的環頸雉。

與礦工們交易的商人每個月會來過來一趟,但他們只看見礦山裡的寶藏。鎮裡偶爾會跑進外人,大多是一台台迷路的,又累又渴的機車。來到鎮上的幾乎都是渾身長滿鬍渣和汗臭的男人,用手指與言語輕浮她,絲毫不理她的旅行夢想,甚至不願意聽她說故事。

於是,她只能每天繼續沐浴在故事裡。故事像她黑黑細細的髮一天天長長,慢慢地從肩頭長到胸脯,到腰身到腳踝,包滿了她整個身體,包裹她的青春與老年。即使在死亡與下葬之後,故事的長度依然不斷增加。

※※※

在很久很久之後,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把黑森林當枕頭的城市中,一對恩愛的兄弟在鄉間蒐集晚餐後與睡前的民間傳說。之後又過了幾百年,一個島國的數學家寫了個鑲滿專業笑話的少女冒險;在地球另一端的某個巨大都會裡,一個盲眼的愛書人說了一個甜甜圈型的圖書館向天空與地底無限延伸的故事......

後來......

再後來......

星期四, 5月 01, 2008

台灣桫欏

這一天他來到懸崖邊的山澗,小小的瀑布在身邊敲打著稜角的山岩。他彎下腰,向河面投擲自己長長捲捲的亂髮。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曾經上過班,結過婚,生了孩子,曾經有過幾套喜歡的西裝。

但那些日子很久之前就已經過去。在過去之後又過了很久很久,而現在,他一個人行走,走著走著也經過了很久很久。

他走在烈日下無人逗留的湖畔,走在砂石車與聯結車的省道上,在貼滿黴苔的地下道裡,走在街燈即將熄滅的,清晨六點的西門町。他總是自己一個人,麻雀並不停在他的肩上,他的腿邊也沒有汪汪的吠聲。

他睡在海邊,舖開身體躺在沙灘上。餓的時候他往海風裡灑鹽;伸出手,把海切成一塊塊的三明治,高高地推到空中,擺在削過皮的土星和木星旁邊,成為一道涼爽的冷盤。

渴的時候,他攏起掌心窩成一個碗,扭開月亮的水龍頭,給自己盛一碗味噌湯。

而這一天他在林間的溪水裡洗髮,小溪彈奏著他的頭皮,並抹上樹根與草葉的香氣。他的臉浸在溪中,滿足地笑著,沒注意到自己的腳滑開了站著的石塊。

甘甜的溪水把他的長髮絞進水下的漩渦裡,把軀體壓在透明的波浪中,送往不遠處的瀑布。他的四肢狂亂揮舞想抓住岸邊的什麼,所能抓到的卻只有兩片同樣沖在水中的台灣桫欏。兩片大大的蕨葉從樹上掉落已久,等人高的葉身上到處都是枯黃的稻草色板塊。

他和兩片桫欏一起被瀑布摔出懸崖。在下落的過程中,湍急的水將他的雙手從身上脫了下來,在他兩邊肩膀分別裝上一片巨大的羽狀複葉。他的血流進桫欏的葉脈,從彎曲而厚實的葉基一路衝向每片纖細而柔軟的葉尖。葉子的每條維管束,每個細胞都因此飽滿而鼓脹,並回復了青綠的色澤,連接在他的軀幹,像一對巨大的翡翠翅膀。

他拍了拍翅膀,在瀑布盡頭不遠的水面輕輕降落。他的身體現在被染成了完全的綠色,桫欏葉的羽毛在樹上吹風的顏色。

在他降落的幾步之外,一隻蜻蜓離開它午睡的浮木,飛進濕潤而陰涼的森林裡。

註:其實台灣桫欏的葉子在枯萎後會繼續垂在樹上,並不脫落。請勿被這篇誤導 XD